奶奶的“茶道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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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4-06-20 14:41:44

奶奶的“茶道”

□朱传清

奶奶的“茶道”不同于潮汕人的工夫茶,奶奶的“茶道”是一种与湖乡很接地气的“茶道”。奶奶招待“稀客”的茶显得敬重,招待乡邻的茶显得热情,而自家喝的茶,则夏天清凉,冬天暖身。

奶奶为“稀客”做“荷包蛋茶”

招待稀贵的客人,奶奶必定有她认为最客气的茶。能成为我家稀贵客人的,也只有夏姑爷一个。本来有个周姑爷的,但他就住在离我家只有一里路的地方,借东借西常来常往并不算“稀客”。夏姑爷就不同了,他住在几十里开外的藕池河畔夏家湾,而且新婚还没几年,一年里也就春节、端午、中秋三个传统节日才过来,是需要在我家过夜的“稀客”。因为路途遥远,那时没有交通工具,从夏家湾走到我家,一定到了晌午时分。奶奶接到这位“稀客”,就得先烧锅茶招待他。奶奶从坛子里摸出几个鸡蛋放到灶沿,在水缸里舀一瓢清水放到锅里,盖上锅盖。等锅里的水烧沸,拿起一只鸡蛋在锅沿上磕一下,鸡蛋壳马上分成两瓣,两只手很麻利地顺手一掰,蛋清包着蛋黄一齐掉到沸水里。几个鸡蛋打完,在锅里加入一些切好片的红枣,又顺手盖上锅盖。估计鸡蛋已经煮熟,揭开锅盖,将锅中之物盛到碗里,再加入些许红糖,碗里搁一片瓷羹。

夏姑爷接过奶奶端来的“女婿茶”

那边厢夏姑爷正在与大伯聊天,只见奶奶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端上这碗“荷包蛋”送到夏姑爷面前,轻声细语地说一声:“姑爷请喝茶!”夏姑爷伸出双手接住茶碗,从嘴里轻声吐出几个字来:“谢谢外婆!”次日清晨,小姑打好热水给夏姑爷洗漱毕,在堂屋里刚刚坐定,奶奶已经把早茶煮好。这只茶碗里躺着的是三个圆滚滚的水煮蛋,佐以桂圆荔枝干,仍然放的是红糖,碗里还是一片瓷羹,还是那句对话。这氛围显得特别温馨,又特别体贴。新春佳节里,到了初三,早饭后夏姑爷一家就走了。湖乡当地的风俗是:“初一崽,初二郎,初三初四拜团坊。”这时会有乡邻结伴过来拜年,而奶奶要用与女婿不同的“拜年茶”来招待客人。

奶奶很熟练地制作糯米“甜酒”


为了这道“拜年茶”,奶奶在年前的腊月小年后就开始做准备了。先从范家外婆那里买回一粒粒的甜酒曲,我们当地叫做“甜酒药子”。糯米早就由大伯准备好了,像做饭一样地淘洗两遍,倒入煮饭的铁锅里,加入清水时,平时煮饭是用右手手掌平行放到大米上,水加到手踝骨一半的位置就可以了,水位低一点煮出的是硬饭,水位高一点煮出的是软饭。而此时煮“拍甜酒”的糯米饭,加水只需掩盖手背七成就可以了。用大火将锅里烧开,马上改用小火慢慢焖着。听到有炸锅巴的声音时,急速退火继续焖着,此时的这个环节,奶奶管它叫做“熄火”。等锅内完全平静下来,就可以将糯米饭起锅。这样煮出的糯米饭,颗粒坚硬,却显透明,表示已经熟透。先用锅铲把整锅糯米饭翻转散热,撒上酒曲与糯米饭拌匀,陶瓷面盆装好,中心部位留出一个窝型,用小碗扣上。再用手抓点清水,拇指压在其余四指上,四指用力弹出去,这时清水被均匀地撒在了糯米饭上。取洗净的毛巾盖好,放到床上被子里捂着。

乡邻冒着大雪上我家给奶奶拜年


过几天被子里会有一股甜酒香味飘散出来。奶奶掀开被子,用手伸到瓷盆上方,向眼前扇几下,用鼻子闻了闻,连声说道:“来了来了!甜酒来了!”表示已经发酵成功。为了防止甜酒变老,奶奶将瓷盆从被子里端出来,用锅铲把整盆甜酒搅匀,并将其搁到碗柜里,或者收纳到酒塔里,湘北的冬天就是一个天然大冰柜。过年了!远处不时响起清脆的鞭炮声,旷野一片白雪皑皑,有古人写过一首打油诗:“江上一笼统,井上黑窟窿。黄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肿。”正是描绘眼前的景象。从初三开始,乡邻们就三三两两结伴来到家里,尚未进门就嚷嚷开了:“恭喜发财!给长娭毑拜年了!”奶奶跨过门槛迎了上去,然后客人做一个想下跪的动作,奶奶趋前一步马上扯住,请客人到堂屋里就座,大伯陪着聊天,奶奶立马去厨房烧茶。

乡邻喝着奶奶烹制的“拜年茶”

奶奶先把大半锅水烧沸,在瓷盆里舀出两锅铲甜酒糟下到锅里。从坛子里摸出三个鸡蛋,先后敲到瓷碗里,横着一双筷子不停地在碗里快速搅拌,碗里发出“咯咯咯咯”的声响,这时蛋清和蛋白就混在了一起,趁锅内滚沸,把碗中的鸡蛋汁沿锅内均匀地淋上一圈,再加上些许白糖,趁着滚沸装到碗里,碗上附一根筷子,一碗热气腾腾的“甜酒冲鸡蛋”送到各位客人手上,客人吃着这样地道的“拜年茶”非常开心,然后又去另外一家拜年。这时还有另外一句俗话:“拜年拜到初七八,浪噶坛子尽噶塔。”坛子和塔都是陶瓷上釉容器,此时有的用来装甜酒,有的用来装鸡蛋。拜年拜了四五天,这些待客物质已经消耗殆尽,而且该来拜年的人都已经来过了。如果有事情被耽误了时间的,再上门那就只能用平常的茶招待了。

满叔协助奶奶收获黄豆


一不是年,二不是节,平常家里总会有客人到来,这时奶奶自有另外的待客之道。奶奶先得解决待客的材料。屋庄边的湖堤上,每年都会种植一些芝麻黄豆之类的作物。到了“一群大雁往南飞”的季节,奶奶就叫满叔拿把镰刀把黄豆芝麻收割回来。芝麻秆被捆成捆,搭个三脚架,在禾场上架起来晒干。过了几天,奶奶摘一个芝麻果子往手心上一磕,里面的芝麻粒全部倒掉手心上,就回家扯出一张床单铺在禾场上,解开芝麻三脚架,左手倒提着一捆芝麻秆,右手用棒槌轻轻敲击,芝麻粒全部掉到床单上。然后提起床单的四个角,把芝麻集中到中间,随手拣出掉在芝麻一起的芝麻枯叶,将干净芝麻拿回家里用坛子装好。黄豆苗割回来直接铺到禾场上,等到晒干了,用竹篾编织的“联杖”扑出来,用簸箕簸去杂质,也用坛子装好。要是家里来了客人,奶奶会先炒熟黄豆再炒熟芝麻,又烧一锅细茶开水,用饭碗装好,抓一把黄豆再抓一把芝麻搁茶碗里,将先前用菜刀把钝烂的生姜加入些许,再加入适量食盐,一碗香味浓郁的“芝麻豆子姜盐茶”就端到了客人跟前。

奶奶为全家烹制老“麻叶”茶

家里人并不需要这样好的待遇。夏天里,尤其是“双抢”期间,父辈们付出的劳动十分繁重,换下的衣服都沾上了一层白白的盐汗。这时奶奶叫满叔到代销店买回粗茶叶,奶奶叫它“麻叶”,其实是茶园采完最后一批茶叶剩下的老叶子,茶农把它摘下来晒干,销售到类似于我们这样的地区。我想,“粗茶淡饭”的“粗茶”可能就是指的这种老“麻叶”。奶奶先烧大半锅开水,拿出装有老“麻叶”的布袋,抓上一把丢到锅里,盖上锅盖再次煮沸,用竹筒做的“端子”将茶水舀到包壶里。“包壶”是一种陶制上釉稍大一点的容器,上部除了有个壶嘴,还有几个耳子,用细麻绳穿起可以作为提手,提到田间地头十分方便。包壶的壶口挺大,便于倒入茶水,上面扣一个陶制上釉的小蒸钵,奶奶把包壶搁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。父亲收工回来,立马扑到桌前,一手端着小蒸钵,一手按住包壶,使其形成一个倾斜角度,这时壶嘴里流出褐色的冷茶水来。父亲把茶钵送到嘴边,就像牛喝水一样,随着喉结的上下运动,“咕噜咕噜”几声响,一钵子茶水被他一饮而尽,扣下蒸钵后又顺手到嘴角抹去那里残留的茶水,脸上显出一副非常享受的表情。

奶奶为全家烹制老“麻叶”茶

后来我长大了,奶奶也过世了,我家没有了“稀客”,也没有了上门拜年的乡邻,家里不用再做“煮鸡蛋茶”“荷包蛋茶”和“糯米甜酒茶”,甚至连“芝麻豆子姜盐茶”也不用准备了。家里还是照着奶奶的样子煮着老“麻叶”粗茶,还是那样的布袋装着茶叶,还是那样的挂在墙上,还是那样的煮茶方法,还是那样的用包壶装着,还是那样的用小钵子扣着,茶水还是那样的褐色,但还是那样的解渴,还是那样的清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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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
朱传清,网名洞庭船歌,华容县新河乡人,定居广州。军人出身,企业文化工作者,爱好书法、摄影和文学。编印了《文山信步》《梦笔生花》两部媒体作品文选和《俘光掠影》四册精选摄影作品自存,并撰写印刷了《洞庭湖畔朱家人》《湖乡十九年》两部长篇纪实文学著作自存,累计120多万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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