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聊客家方言中的“寻食使”
赋闲在家,我对从小耳濡目染的客家方言词汇产生了兴趣。
周五下午,整理手头稿件之际,一个词汇“寻食使”活生生跳了出来,在眼前伸了伸懒腰。
什么叫“寻食使”?这是我老家广东兴宁的客家方言,其中“寻”在客家话不读“寻”,语音近似“丛”而音偏狭偏急促,“食”的发音则接近“拾”字,“寻食使”翻译成普通话就是“赚钱谋生”之意。
地处粤东的兴宁市是个小城,这个2017年统计有118.8万常住人口的县级市是纯客家县。当地居民使用的客家话,属于汉语七大方言之一。
砌杯兴宁白叶单枞茶,茶香袅袅,瞟一眼杯口冒起的水汽,记忆依稀闪回37年前,那年我不过才7岁,听着退休在家的爷爷跟村人聊天。
“寻食使十分难,唔好去禄人家。”爷爷谈做人的道理,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。翻译成国语,他的意思是“赚钱谋生很艰难,不能去影响别人(即不要挡别人的财路)。”
啜一口茶,挢舌舐腭,甘滑口感在舌尖齿角盘旋。像品茗一样,我细细品味“寻食使”:寻,乃寻找,食,吃饭问题,使,取的是“使”的五个释义中的“使用”意,也即跟衣食住行、柴米油盐酱醋茶息息相关。
咦,这个客家词汇好生奇怪,汉语词汇涉及动词的大抵不过是动宾结构、动+动的联合结构,动+补的中补结构、名+动的主谓结构、动+兼+宾的兼语短语,平时常见的连动短语大抵是短句子为主,而这涉及三个动词意义的字组合在一起,的确罕见。错!“寻食使”中的后两个字,应该属于“动词活用名词”,取“谋生钱财”之意,类似柳宗元在《捕蛇者说》的“殚其地之出,竭其庐之入”案例,该句中的“出”“入”也是这种动词活用为名词,意为“出产的东西”“收入的钱财”。
泡水,冲茶。37年前的场景又伴着茶香跃了出来,那个暑假,爷爷砌好一壶茶,聊起了年少北上“寻食使”的往事。奶奶是童养媳,爷爷在13岁那年,外曾祖父发迹了,开了兴宁第一家牙医诊所,于是爷爷过去当学徒。当时兴宁城牙科生意并不好做,外曾祖父便带着牙医师傅和爷爷,背着工具北上“寻食使”,大约从1929年至1937年,他们一行穿州过府,在赣、皖、浙、沪、苏转了一圈,每到一个相对繁华的城市会待上一年半载。爷爷一行原想一直走到北京去行医,但到了江苏常州后,时值“七七”事变,外曾祖父从报上获悉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,立即带着牙医和爷爷返回兴宁老家。
1947年,兴宁城改建,外曾祖父一咬牙,掏出多年积攒的积蓄,在新命名的中山西路买下一爿商铺,爷爷在商铺里担任掌柜。
从爷爷口中,我得知外曾祖父乐善好施,常布施食物给无法“寻食使”的穷困百姓。爷爷当时给外曾祖父打工,并没有工钱,只是隔半月拎一袋粮食回家。为了“寻食使”,奶奶和曾祖母白天忙完农活,晚上还要轮流纺线,为了能挣点活钱,奶奶失眠之时,还常常摇纺线一直摇到鸡鸣头遍,才去歇息眯一会。
1956年公私合营,外曾祖父的牙科所收归国家所有,爷爷留下来成为城镇医院的牙医,从这时开始,爷爷才有了正式的工资收入。
而爸爸这一辈人“寻食使”则是背井离乡。从江西萍乡煤校毕业后,爸爸被分配在江西安远县物资局工作。当他某次前往时任县长的家中向县长汇报工作时,意外得知县长家聘请的保姆是兴宁老乡。后来,这名热情的保姆牵线,将刚从蕉岭县前往安远林场投靠表姐、寻找工作的妈妈介绍给爸爸。
在保姆再三劝说之下,犹豫了很长时间后,妈妈才答应认她做干妈。后来的几十年里,我们姐弟都喊她外婆,喊得甚至比亲外婆还要亲。1978年,父母先后从江西安远县外贸局调回兴宁之际,外婆也因年迈返回老家。由于其含辛茹苦养大的长子长媳不孝,晚年外婆每当受到委屈,都会跑到四望嶂煤矿,在我们家住上一个月半个月。
这位被儿时淘气的我称为“天上掉下的好外婆”为人很硬气,她常常告诫我们做人要硬气:“我在县长家做保姆的时候,县长家煮了什么好的菜肴,县长夫人总会拉我上桌一起吃饭,我从来都不去吃,我只吃自己煮的咸菜下饭。”
外婆也常常谈起自己年轻时“寻食使”的往事,她很年轻的时候,丈夫就病逝了。两个儿子年仅几岁,为了将儿子养大成人,坚持不改嫁的外婆一咬牙跟着乡人,挑盐担上江西。
“一百八十多斤的盐担挑起来,刚开始连脚都站不稳,”外婆一边筛着豆子,一边回忆往事。
当时的江西粮丰盐缺,兴宁至江西赣州大山横亘,水路不通,很多客家人为谋生为养家糊口,选择了走这条流汗流泪流血的路途,挑盐上江西,再从江西挑米下兴宁。
“讲到挑担心就酸,肩头又痛脚又软,”外婆很少唱山歌,讲到这里她轻轻吟着山歌,那时坐在一旁择菜的我应该还不到十岁,看着筛箕上高高抛起的豆粒落下,外婆那哽咽的嗓声扎进耳中,也扎进心里,“人人问厓担脉介,言知担来做三餐。”
35年过去了,我还是忘不了外婆那次唱的山歌。“人人问厓担脉介”,“厓”就是客家话里的自称,“脉介”就是“什么东西”之意。每次回想到这两句山歌,我的眼窝便会蓄满泪水……
粤赣两地盐道翻山越岭,曲曲折折,且不提豺豹蟒蛇穿梭其间,且不提蚂蟥缠身的恐怖,仅仅就是途中遇到雷电交加、暴雨山洪的险境就让人猝不及防。盐最怕水,避雨不及时,谋生者千辛万苦的劳动就会血本无归。
在那个谋食艰难的年头,为了省下一分一毫供养儿子和童养媳,外婆经常是炒好了一搪瓷杯咸菜,就这样拌着米饭吃上一个礼拜。
最令外婆伤心的是,很多同行的人走着走着,“咚”的一声,一头就栽倒在地,就再也不能爬起来了……讲着讲着,外婆撩起衣角擦眼泪。
外婆含辛茹苦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,她的小儿子考上医药学校分到南昌市工作。她在年迈无法胜任保姆工作之时,返回兴宁刁坊镇罗坝狮子口居住。这个时期,她的大儿媳却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,还把她安排在村人用来养猪的老屋居住。受尽委屈和虐待,外婆只有,也只能赶到四望嶂煤矿,到干女儿家里来诉苦;跟她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妈妈,成了外婆晚年贴心的棉袄。
认的外婆这一生过得是那么苦,而我的亲外公亲外婆在那个峥嵘岁月中,也过得非常非常不容易。
外公早在12岁时就单独下南洋寻找生父。刚到马来西亚,他的生父此时已病逝。一时沦为孤儿的外公只能寄居在他叔父的橡胶园里。某天,性格倔强的外公偷偷溜了出去,流浪在大马各地打短工为生。
当外公的叔父终于找到他的时候,时光又过去了好几个年头。其时,外公正在一家定居南洋的潮州母女家里做雇工,他不愿随叔父回橡胶园。雇主家的女孩与外公年龄相仿,两人玩得很好,女孩的寡母也非常中意外公这样的老实人,有意要将宝贵女儿托付给外公。
也许是缘分已尽,也许是命中注定,外公一次在外面闯了祸,不知是得罪了侨居的日本人还是当地的流氓……为了保住兄长唯一血脉的生命,外公的叔父在获悉之后,重金雇了一艘大船,又安排人高薪聘请外公到船上帮忙卸货。
当船开到距离陆地很远的水域时,外公满怀疑惑。“你叔父送给你这几个皮箱的钱物,”面对外公质疑的目光,船长这时才说了实话:“他让我送你回去娶妻生子。”如五雷轰顶,瘫坐在船头的外公叫天不应、叫地不灵。年轻的他哀求、绝食……无效抗争一段时间后,外公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这个现实。
外公回到蕉岭过得并不舒畅。回国很久以后,他才娶了外婆。比外公小9岁的外婆是孤儿。外曾外祖父下南洋谋生曾回过一次,带回一对金耳环给外曾外祖母戴。当外曾外祖父返回南洋不久,外曾外祖母在赶墟之时,孤身一人经过当地山脉中一处叫做“眠床石”的地点,遭遇拦路抢劫,惊慌中她连呼“救命”被歹徒劫杀。那时,可怜的外婆还不到16岁。直到新中国成立后,该起命案才告破。当地公安部门1950年在审查山匪路霸之时,根据赃物线索破获了这起劫杀案。《蕉岭县志》有记载当年曾公开枪决作恶多端的歹徒。
这是亲外婆30年前告诉我的事情。我找小舅核实之时,小舅却给出另一种说法:“这事是在解放前十多年的事,歹徒是在抢劫当年枪毙的……”小舅称根据的也是他小时候听外婆说起的,曾在当地公安局工作过的他认为,《县志》很少会记载这类案件……究竟劫杀外曾外祖母的歹徒是哪一年伏法?命案破获的准确年代是几时?在数十年跨度的时光洗刷下,两种矛盾的说法均无从核实。
外婆在新中国的阳光下成长起来了,她虽然生得娇小,但因睿智能干明事理,中年后还曾被村人推举为生产队队长。
外公外婆一共养了两子六女,其中第三个女儿得了白喉而早逝,第七个女儿夭折。为了养活六个子女,外公靠搬运、载客、帮人治疗跌打外伤为生,日子过得很拮据。有一次他骑车载物之时滚下山窝,流了一大摊血,幸遇好心人救起,才捡回了一条命。1959年至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他的叔父得知灾情,不断从马来西亚寄回钱粮接济,一家老小因此渡过了最困难的岁月。妈妈回忆起当时的场景,称不少同学得了浮肿病,手上脸上一按一个坑,半天都恢复不过来。学校还有同学因饥饿离世,听说还有一家都饿死的惨状。“我叔公从海外寄来大米之时,我常常从家里偷出点吃的,去接济饿得快晕过去的同学。”
不知是什么原因?性格好人缘好的外婆一直与外公感情不和睦,两个老人一辈子都处得磕磕碰碰。
我的小舅在就任蕉岭县某局副局长之前,曾经前往新马泰走过一趟,大舅也曾积极联络过南洋的亲属,他们考证得知:那一个潮州女子怀上外公的崽,一直没嫁人,在南洋苦苦等了外公一辈子。
晚年的时候,外婆跟着小舅住在蕉岭城里,外公跟着退伍后分配到广州文冲船厂的大舅住广州。在蕉岭的客家话环境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外公,到了广州很快和附近认识的潮州人打成一片。最让大舅惊讶的是,他居然能跟那些人用非常流利的潮汕话交流。众所周知,潮汕话是国内最难学的方言之一,他却用潮汕话向别人反复叙述着南洋的经历。除了潮汕话外,他还能不时吐出一些带南洋口音的英文词汇。大舅曾以为外公具有极其独特的语言天赋,但是居住广州这么多年,也没发现外公学会很多常用的粤语。
也许,几十年来,外公心底深处一直藏着一个人。也许,他在长期辗转反侧的失眠之夜,偷偷在回味着年少之时的初恋,回忆着跟那名潮州女子的相识、相处和相爱……否则很难解释,为何他跟贤惠的外婆“合不来”?为何他在蕉岭的客家话环境待了大半辈子,在晚年还能流利地使用短暂的少年时代学过的潮汕话,和带南洋口音的英文词汇?
说来惭愧,小时候听妈妈跟家人、或上门闲聊的同事谈到外公这些事时,年幼的我常常顶撞道:“如果外公不回蕉岭,如果外公没娶外婆,这世界会有您吗?会有我们三姐弟吗?”到了青春期,我却在大人们喝茶闲聊之际,悄悄羡慕着外公的艳遇:哇,一辈子两个女人,就像张爱玲写的“红玫瑰”和“白玫瑰”,当时心里暗自萌生荒唐的想法:如果,如果自己长大之后,也能同时拥有红玫瑰和白玫瑰……在逐渐成长之后,我却果断抛弃这种“尽享齐人之福”的邪淫念头。记得女儿出生的那几年,我的事业一度迎来高峰,在那个生活优渥春风得意时期,先后有爱好文学的女孩在接触时,或明或暗透露对我的倾慕。当时,我发现自己居然能很冷静抛弃一切“对家庭不利、对孩子不利”的非分之想,不时叮嘱自己:“一次风流,说不定毁的就是一个家的温馨……时刻记住你的责任。”
对于家庭,坚守原则的我一直没有犯下任何作风方面的问题。也许,在某些人眼中我就是这么迂,也许,逢场作戏并不适合我这种性格……为何这么“迂”?记得在一个失眠的冬夜,我听着窗外从深夜到天亮淅淅沥沥敲打着芒果树叶的雨点,又想起外公的情事,人到中年,我发现自己的心境变了,再也没有像年幼无知时那样去羡慕他的“艳福”,更多是深深体验到他心底那份愧疚、悲哀、无奈和痛苦……
偏题了,打住。与祖先们“寻食使”遭遇到各种各样的磨难相比,我的“寻食使”也颇为不顺:中技毕业后我南下珠海打工,当时打工的工厂订单很多,记得有一年,一个月只能休两天,半个月才换一次班,长期要上12小时大二班,即白班早上7时上到晚上7时,晚班又从晚7时上到早上7时,冬天里早晨6点爬起来洗漱一通,就往工厂赶,牵自行车出门时天蒙蒙亮,到晚上7时下班回去时天又黑成一团了……就在这种情况下,我硬是花两年时间啃完自考大专文凭。还记得当时上白班下班后,一些工友呼朋唤友出去滑冰、学跳舞,而我,拒绝了一个又一个邀约,一个人待在潮湿阴暗的宿舍看书。
中年梦多,那个困窘的年月,挤在8人居住的小屋子里的一幕幕场景,总会隔一段时间冲进梦中。还记得那个只有一米宽过道的逼仄宿舍位于一楼,隔段时间,就会发生下水道堵塞事件,整个楼道和房间都是湿漉漉的脏水,有时,水面还会飘着楼上冲下的脏兮兮的秽物……
印象最深的是,这里的宿舍门边有个半米宽的水泥台,我搬进时人少,我立即挑了靠门边的上铺,在水泥台上摆上一个装书的木箱,人站在床上,木箱箱面刚好到手肘的位置,这是天然的一张书桌。我趴在这里完成自考学业,读完了《百年孤独》《简爱》《飘》等等名著,那时开始迷上写诗写散文,但是写了很多稿,也投了很多稿,大都石沉大海。
记得有次凌晨三点下夜班,由于白天忙着赶稿,我的睡眠时间严重不足,骑自行车回宿舍时,软软的风吹到脸上,眼睛被像纱巾、像柳丝、像酒香的风儿灌得睁不开了。眯着眼踩单车,刚开始,大脑还不断释放出红灯信号:危险!我刹下车,狠狠地捏一下掌心,掐掐小指指甲两边,揉揉太阳穴解乏。但重新踩上车我还是睡过去了,尽管双脚出于惯性还会踩着单车。
在那短短的一公里直线路途,我居然能连接做着几个短暂的梦:梦见过一位须发苍苍的老人,穿着道袍,拎着毛笔走到我面前,在我的掌心写下一个“艮”字,梦见游泳被缠住,梦见在山谷迷路……
“啪嗒!”一声,我摔倒在地上,撞上一位骑车夜归的中年人,“你怎么骑车的?”他一脸的愠怒:“骑车还闭着眼睛?”
膝盖生痛,有一种滚烫的液体流过,出血了,从地上侧身爬起之时,我在心底默默背诵着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……”
为何要在工厂浪费短暂的青春?为何不能大胆闯出去?走出去,说来容易,做到却很难!要租房要吃饭,要买书要坐车,还要参加自考……在“一分钱难倒英雄汉”的现实环境下,如果,如果几个月或半年一年找不到适合我的文职工作的话,如果寥寥无几的积蓄又花得七七八八的话,我该如何生存?“生存危机”时时刻刻悬在头顶,在这关口还可能奢谈“突围”和“发展”吗?“寻食使”难,难以上青天,青春岁月那一段艰难的“寻食使”,难的并不是一个两个“心比天高”的人,难的是一群南下的民工和青工。回想20余年前,一同挤在8人房间的工友们,他们何尝不“艰难”呢?看看对面的下铺,那里住的是杨大哥,我最好的朋友,他在半个月才有的假日里,跟着同乡去帮人焊防盗网、装空调,赚点辛苦又危险的血汗钱。有一次,杨大哥在工厂扭了腰,我照顾了他半个月.
说是“照顾”,其实无非是帮帮他按摩,帮他打来热水擦身,帮他洗洗换洗衣裳,无非下班从床底拉出煤油炉和小锅,在狭窄的过道煮一锅“西红柿龙头鱼面条”,请他一起吃。龙头鱼在珠海叫“九肚鱼”,北方人则叫“豆腐鱼”,这一直是菜市场最便宜的鱼类,1997年卖价是一块两毛一斤,有时卖的摊贩多还能还价还到八毛一斤,价格常常比一些蔬菜还便宜。这些平常得再也平常不过的举手之劳,一直被杨大哥铭记心底。
14年之后,举家搬到昆明的杨大哥做义乌小商品批发生意发达了,开拓了老挝、柬埔寨市场后,他专程请我小两口乘飞机到昆明玩了一周。杨大哥上铺睡的是小张,他住的时间不长,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睡得迷迷糊糊,床上翻个身,居然从一米半高的床上摔到地上,他痛得“哎哟哎哟”叫了半宿,第二天居然不舍得请假又赶去上班了。我上铺旁住了一年的是曾哥,当年新婚不久,他妻子在前山一家手袋厂打工,每周会过来一两次。曾哥每到这时,就会把我们几个逐一拉到门外,请我们到外面蹓跶两小时。考虑到工厂工资低,酒店钟点房贵,大伙心照不宣相约去散步,冬天时就跑到新华书店去看书。但时间久了,同房一位江西的吴姓工友心理很不平衡,看看手表,时间过了将近40多分钟了,便提议回去“偷窥”,我和杨大哥都认为不妥,制止了两次,没能阻止大伙的行为。
在那个饥渴的岁月,“偷窥”这念头,着实是会让一群热血沸腾的男子兴奋起来,当时还没交过女友的我也抑制不了好奇,跟着他们后面回去。吴姓工友的钥匙轻轻插在门上,警醒的小曾就高喊一声:“谁?”然后是响亮的一声:“别开门,等我们两分钟。”两分钟后,门打开时,穿戴整齐的曾哥脸红红的,大伙的脸也红红的。曾哥催他妻子回去,他妻子却躺在床上扭扭捏捏,没起来,也没吭声,曾哥一下子就冒火了,“啪”地一巴掌扇了过去,在大伙多此一举的劝解中,他的妻子气得哭哭泣泣离开了……现在回想一下当年的荒唐事,真是有些后悔。又过了一个月,曾哥和妻子到工厂附近的江村租了间小房子……那年头,那岁月,那一群“寻食使”生活窘迫的工友,如今去了哪里?他们过得怎么样了?大伙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吗?
这节点恰巧是我刚申报自考本科学业之际,当时又有一个小小的机会来了,珠海那年月有无线与有线两个电视台,双方围绕收视率展开肉搏战。略处下风的有线台在林书福主任接手新闻部后,立即展开改革首推“身边事”栏目,对外招聘能拍会写的通讯员,通讯员并无薪水,只是发稿后能拿到微薄的稿费。其时,在珠海电大教过我的杨正浒老师刚应聘到私立学校当校长,他对校门前一条烂尾多年的道路头痛不堪。于是,我借来他们学校的摄像机,拍了雨季烂尾路的画面,又写了条七百余字左右的新闻。有线台播发这条时长两分多钟的“身边事”后,立即引起时任珠海市长的黄龙云高度重视,专程批文指示相关部门整改工作作风,并在市政府党组会议上点名批评。初战告捷,我又连拍了驴友家里养的小懒猴等几条趣味横生的电视新闻。可惜,这个节点,依旧没人留意到我的努力,私立学校又没有合适我的岗位,失望之极的我,依旧待在已经开了三班倒的流水线上“寻食使”。
学校的摄像机不能总扛在身边,后来,我又借了堂叔的摄像机玩了好几个月。年底,我咬咬牙掏出多年积蓄,买了台摄像机拍“身边事”。此时,自考本科过了两科,但我再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了。在上世纪90年代末,国内快递行业还没起来,每次挤公交车回电视台送录像带、拷贝录像带影像要花费大量时间。这一放,本科自考阶段就被放了6年之久,直到2005年我才重拾书本去考完本科剩余的科目。
2001年有了一些积蓄,我不想再在工厂浪费青春了,于是跳出来做自由撰稿人。2002年参加公务员考试,我考了笔试第一,分数比第二名第三名高了很多,但在面试阶段却惨遭淘汰。面试之前,曾有人打电话恭喜我,当时担心是骗子,我没怎么吭声,错失机遇后很多人认为,我应该逮住那个电话带来的机遇,“不跑不送,原地不动;只跑不送,暂缓使用;又跑又送,提拔重用”正是当年社会最正常的现象。也许,是自己没经验,也许,真是“文憎命达”……总之,磨难的阴霾,依然笼罩着我“寻食使”的人生之旅。
2003年,在恩师靳树乾的关照下,我进了珠海某家晚报做记者。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,我半夜爬了起来,凌晨赶到蔬果批发市场偷拍赌博摊档;那时的工作没日没夜,几乎可以用“你们看到报纸的时候,我们在路上;你们没有看到报纸的时候,我们在路上”来概括。报料热线放下后,我得立即奔赴小区、医院、农村、学校等地,在那个非典肆虐的初夏到溽暑蒸人的8月,百余天时间里,我发表了95篇反映百姓呼声的社会新闻,其中三分之一发表在该报头版或其他版面的头条位置。
“寻食使”难不难?这种业绩我却得卷铺盖走人!当年暑假,拱北某中学校长的女儿刚从暨大新闻系毕业,她很想进晚报。可是报社一个萝卜一个坑,没有位置安置她,她不死心留下来做实习生。其后,又去找了正在报业集团工作的时任宣传部长的太太。官员发话,可把晚报领导愁坏了,到底该把谁开了?好为官员要求安排的校长女儿让路呢?这是一道横在时任晚报领导眼前的一道难题。
就在这个要命的节点,接线员接到一条非常有价值的报料。但几位有经验的记者了解了一下内容后,纷纷借口手头有约好的采访就推了这单活。接线员把活派到我手上。原来,当时市面售价80元一把的某品牌口风琴,一小学却要收150元一把,多名家长打来电话举报。这是一条“大鱼”吗?且慢,负面新闻一定要慎重、慎重,再慎重。采访时我不是仅听家长一面之辞,我还赶往学校,听负责人的解释,又找到琴行老板娘,了解这事的来龙去脉。
多方采访后,我将采访的素材按家长投诉、校方解释及琴行老板娘所谓的“有竞争对手使歪招”“东莞运来二手口风琴翻新出售”这些观点用小标题形式,罗列成三块让读者去“见仁见智”,这种未做任何评判的社会新闻,其实是相对公正、客观的,但是没想到就是这条稿给我惹下了无限的麻烦。
新闻曝光之后,当地教育局立即叫停了“乐器进校”方案。琴行老板娘是时任某官员的外甥女,立即赶到晚报告状。第一次她告我“无中生有”,因为我做了笔录,此举不了了之。第二次她赶到报业集团去,告我“胡说八道”。这,这算什么理由呢?折戟沉沙后她依旧不屈不挠,先找了报业集团的某位官太太,这一次,人家给她出了个整人的歪点子,于是她又跑到报业集团告我“断章取义”。
正愁如何去为官员打过招呼的校长女儿安排岗位的晚报领导,这回可逮住了机会,兴奋得直搓手,立即决定把我除名。
谋生难吗?难以上青天。晚报出来后,我有很长时间没找到工作。这里补叙一点,开除我的晚报领导张某是一个赌徒,常去澳门豪赌一把。他在几年以后前往澳门某赌场赌博时,先赢后输,输红了眼便向“大耳窿”借了笔巨款,没想到翻盘不成输个精光。后来,澳门“大耳窿”追债到报社,把他带走了。等警方前去解救之时,张某已在位于珠海、中山交界的某山窝的一个狗笼里关了好几天了,嘴边放着一个缺了个角的狗食盆,里面盛着粥……后来,听说他被开除公职,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,回河南安阳养老了,听到开除我的张某的惨状,我没有笑,更没有幸灾乐祸,只是微抬着头,望着蓝天长叹一声,为他,为晚报,为我们曾经共同奋斗过的百余天时光……
苍天何曾饶过谁?那个暨大毕业的校长女儿成功顶了我的岗位,她在晚报工作9年之后,还没学会写新闻导语。记得她入职那年写门牌被盗新闻,导语足足写了一两百字,从自己要去哪里买家电写起,还写从什么街转到什么街,最离谱的是,那天报纸居然能“白纸黑字”把这一段发了出来,一时沦为当地新闻圈最经典的笑话,没有之一!当我后来在中央某媒体驻珠海记者站工作之时,还听到拼车的记者聊起她写的奇葩导语,干了9年的她让每一个编发她写的新闻的值班编辑苦不堪言,改导语居然能改到痘痘“直接能从鼻头冒出来”。新闻行业从2003年的“白银时代”沦落到2014年以后的“黑铁时代”后,这位校长女儿终于从报社辞职了。说实话,能在苦不堪言的编辑面前坚持这么久,也的确让人在可怜她的同时也佩服她,不过,说句公道话,在当今这个社会,找一个心仪的谋生职业的确是很难。
我干劲十足,“大珠三角”版天天能见到我写的稿子。正当我干得风生水起之际,恰巧站长要换车了,她看中了澳门某报驻珠海记者站记者的车,那个记者当时也想换车,两人一嘀咕,进入讨价还价环节。站长压价压得很低,澳门驻珠记者眼珠一转,在同意这个价位的时候又提出一个坏点子:“你何必请记者呢?你把你请人的工钱给我,你的稿件任务我帮你完成。”两人一合计,我又成了无辜的牺牲品。
此后几年,我陆续换了几份工作,干过外资企业品牌主管,干过企业宣传,干过房产网站主编,尝尽酸甜苦辣。直到2011年,遇上了我人生又一个恩师冒韪先生。冒老师把我招进中央某媒体驻珠海、中山分社,由于上面有规定,尽管我干的全是中央媒体的采编活,但是合同却签在了战略合作伙伴银隆集团,由银隆集团旗下子公司发放我的薪水。
亮出这些成绩,我的谋生之路应该没问题了吧?错!2015年底,某媒体的广东分社要将几名考核排名前列的业务骨干转为分社人员,当时发稿数量和质量最高的我也列入投票人选。其实,在2011年至2015年底,我每月发稿数量及签发通稿数目超过广东其他几个支社的总和,每年拿的4分稿、5分稿也比他们总数多了很多!但我却遭遇到一场人为“阻击”,当时因为负责的冒韪老师没去开会,委托支社内另一位有编制的记者赴会,她在投票之前,出于某种考虑,主动提到未来她接替退休的冒社长职位后,不知该如何处理我这种由合作企业发薪水的“劳动派遣”性质的员工出路,就在这时,一个叫邢某的女编辑跳了起来,说了很多对我不利的话……
在选拔优秀苗子的投票之际冒出这种指责,邢某的攻击是不是有点龌龊有点卑鄙?后来,分社官员张某悦便立即下令将我的投票资格取消。众多老编辑、老记者为我的遭遇扼腕叹息,甚至在现场提及我的业绩,但刚愎自用的张某悦命令已下,这些补救于事无补。
其后足足两年时间,我一直跟某媒体高层反映这件“造成我的人生悲剧”的事件,可惜无力扭转局面,一直妒忌我接连出书,早就看我不顺眼的张某悦趁冒韪老师退休的节点,直接把我辞退了……
悲哀啊,我的“寻食使”经历……
给茶壶续上热水,独特的茶香依旧扑鼻而来。这茶还是几年之前,前来珠海送锦旗的兴宁市侨务局赠送的,放了几年了,茶香依旧不减。
那年我利用采访“黄土计划”创始人张志豪的时机,向他详细介绍了老家兴宁百姓的贫困状态。“黄土计划”成立于2003年,此前只是针对全国“老少边穷”省份的贫困大学生推出帮扶计划。而家乡兴宁虽说是地处富可敌国的广东,但因地狭人多、基础设施落后、地理位置偏远、数度因人为因素错失轨道交通站点选址机遇等原因而贫困,众多农民家庭只耕种区区几分田,一家之长凭打零工及耕田根本无法供养孩子读大学,甚至不时出现考上大学的贫困生只能弃学外出打工“寻食使”……张志豪先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于是,他立马决定给20名兴宁市考上一本线大学的贫困孩子提供每年人均2000元帮扶,我立即联络兴宁市侨务局与之对接,请局里派人走访核对市内各所高中提供的贫困生名单。
的确,再错失教育的话,难于“寻食使”家乡百姓又如何改变贫困的现状呢?千年古邑兴宁自明清时起就是粤、赣、闽三省陆路交通枢纽,自从铁路改线错失了京九铁路兴宁站,鹰汕高铁改线错失兴宁站之后,兴宁便与毗邻的拥有152.4万户籍人口的五华县双双沦为“被遗忘的角落”,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2019年10月11日运营梅汕高铁,居然就在人口仅仅只有70万人的丰顺县设了建桥站、丰顺东站两个站点,这种不顾实际情况的规划,让接壤丰顺县的兴宁市、五华县两地总数高达271.2万的民众如何去解读呢?
在我牵线下,张志豪先生连续多年资助兴宁籍贫困大学生。兴宁市侨务局派出工作人员前来珠海给张志豪先生送锦旗、送兴宁特产白叶单枞茶。他们还专门转到我家送一盒茶叶。我推辞不要,但乡亲说,这是市里的领导专程交办的事务,一定要来感谢我多年心系家乡,不遗余力宣传家乡,为家乡招商引资、扶贫济困牵线搭桥的游子。
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”小时候,爷爷常常对我说这句话,他也是以身作则。还记得很小的时候,爷爷牵着我在村子里外散步,遇到熟人都会主动了解收成之类,一听到村人讲述“寻食使”难,上顿不接下顿之类,或孩子读书学费凑不齐之类,爷爷主动掏钱去资助村人。
村人千恩万谢离去之后,爷爷对着我质询的目光,常常叹一口气后就说:“寻食使难,寻食使难!”然后他又说:“长大以后,你要记住孟子一句话: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”其后,他又细心解释了这句话的意思。那年头我才三岁多,在爷爷的调教之下已经能背几十首唐诗了,爷爷常常当众夸我记性好,有时他无意讲的一句话,过了好几周我还能原原本本复述出来。
爷爷刚退休那些年,每天晚上家里都是人来人往,他喜欢讲古,谈年轻时北上“寻食使”的往事,但他谈得最多的还是几代人的“寻食使”经历。据爷爷述称,我的“公太”(客家话的“公太”指高祖父,即爷爷的爷爷)陈献君是晚清秀才,第一次进京赶考遇到其母病逝,只能返家奔丧守制,三年之后即1895年再度赴京,高祖父又追随康有为、梁启超,与千名举子、秀才一同联名上书,呼吁清廷拒签和约,共同提出“拒和、迁都、练兵、变法”等主张。返乡后他抛弃功名,转身开私塾教新学。
曾祖父陈泮香则从事风水堪舆。同盟会元老、著名民主人士罗翼群老家兴宁龙田镇的大户人家,经常派人来永和镇请我的曾祖父去看风水,预约时间常常排到一个月之后。据说,当地流传最广的一个段子就与曾祖父有关,曾祖父给人看打井,说挖几尺的土就只能挖几尺。当地有一个愣头青硬是不信邪,挖到位之后又挥了一锄,这一锄真不简单,井水不是缓缓冒出来而是喷出来的,鸳塘那里于是留下一处来不及砌砖的水井。鸳塘罗氏后来出了很多人才,众人都说是我曾祖父给看的风水。曾祖父有五个儿子,风水之学却没传给子孙,因为当时风水堪舆不能发家,爷爷13岁就送到亲家那里学牙医。
爷爷和四叔公都从事牙医,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爷爷陈英华和四叔公陈振民两兄弟成为名震粤东的知名牙医,八十年代初连赣南、闽西以及位于粤东的梅州、汕头、潮州、揭阳等地不断有患者慕名来兴宁城镶牙。爷爷的牙医技术并没有传下,我爸是读书出身,成了国家干部,在广东省矿山建设公司工程师岗位退休,我亲叔叔退伍后到了煤炭系统,他生前在坪石组建了一支建筑队南下广州承包工程。到了我们这一代,哥哥是司机,我做了多年记者,叔叔的儿子则选择经商。
爷爷生前常常感叹“寻食使难”,他称从高祖父、曾祖父到他,在他们依靠傍身之技时,都无法赚钱,只能苦苦维持生计。高祖父开私塾,当时周围民众都穷,只能提些粮食来读书;曾祖父名震兴宁,但在那个举国艰难的岁月,也就谋点糊口的钱而已。到了爷爷辈,好不容易手头宽裕点,但是,要建一栋新屋还是很难很难。
现在想想,爷爷那一辈靠牙医谋生真是艰难,尽管名震粤东,但当时能花钱去镶牙的人很少很少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做一颗烤瓷牙也就三五元钱而已,当时我爸在矿山的月薪是七十多元一个月,比当时社会各行业的综合平均工资略高一点,做一颗烤瓷牙约占月薪的二十六分之一至十五分之一左右。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,做一颗烤瓷牙的价格大约是八千元至一万元左右,相当于全社会各行业的综合平均工资的两倍,随着全国民众生活水平的大幅提升,现在的牙医诊所常常是人满为患,随便一家牙科诊所的普通医生,从业几年就能赚得盆满钵盈。
“也许是家运,也许是宿命,”爷爷晚年曾跟村人抱怨称,家里几代人干什么行业,什么行业就是属于同时代的没落行业。想想也是,别说老人了,爸爸从江西安远县调至位于四望嶂的广东省建一处,不过几年,省属单位没落;到了我又从国有企业跳了出来,从事媒体,媒体在这几年因为互联网、自媒体的冲击,媒体记者从“无冕之王”的地位,一下子跌到“码字民工”的形象,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,但最近二十年来,作家早就从高尚的“灵魂工程师”沦落为“谋食艰难”的弱势群体……
常常有人嘲笑我们兄弟几个为何不跟爷爷学牙医,这可怎么说呢?爷爷1989年逝世,当时我哥初中毕业后不愿学,我又刚读初中,堂弟还在读小学。爷爷在病逝前曾做好规划,他让城叔(四叔公的小儿子)学牙医,准备让我未来去跟城叔学。但任何规划都赶不上变化,城叔学会后调至珠海医院工作,先是安排在采购岗位,牙医技术荒废了几年,其时国家又对执业牙医上岗出台很多规定,后来,城叔离开医院时,干脆改行去学开油车了。没想到,没想到2005年以后,牙医一下子就成了国内最赚钱的行业……
“寻食使”,这是兴宁客家话中一个常用的词,今天是个忙里偷闲的周五下午,我捋着这几个浸透了血泪的字眼,总结了陈家五代、徐家三代、我认的外婆,还有我同代的舍友们的一些“寻食使”故事,挥笔写下了这篇文章,希望能对研究百年来中国民众谋生史的学者有一点帮助,起一个“抛砖引玉”的作用,仅此而已,仅此而已……
附:
陈彦儒,原名陈镜堂,广东兴宁人。2019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出版了作品集《放牧星群》、长篇小说《白天失踪的少女》、散文集《印象兴宁 水墨珠海》 、新闻理论随笔集《新闻课——如何学会与读者“拍拖”》等专著。其中《白天失踪的少女》获得了2015年首届报业文学奖年度长篇小说大奖。 散文集《浪漫珠海:我从古代来》获得第四届苏曼殊文学奖,该书由团结出版社出版,预计2021年6月前后上市。